[美國] 李威廉／慢、心動、江湖

William 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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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間平凡的小店。
一個灰衣少年正在擦著桌子。

他的桌子擦得很乾淨，找不到一點灰塵。

但是他擦得很慢，慢得讓人看了難受。

他的名字叫小七。

孫駝子看著小七半張桌子擦了一個早上，幾乎要開口大罵。
但是小七的桌子實在擦得很乾淨，而且小店生意並不是太好，桌子擦得慢倒也不影響其他客人。

小店裡還有另一個少年叫小九。
小九比小七機伶多了，碗筷收拾地迅速俐落，飯菜端進端出地忙個沒完，轉眼又見著他招呼著剛進門的客人。

孫駝子對小九滿意極了，只看了兩眼便轉過身回去忙他自己的事。

小七偶爾也抬頭看孫駝子，觀察他的駝峰，觀察他的動作。

一個人若是在一間這樣的小店待了二十幾年，他似乎就再也沒有其他事好做、其他地方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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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首那桌的幾個都是店裡的常客，

他們的穿著都十分講究，說話的聲音也很大，好像每一句話都非要別桌的客人也聽到才行。

他們說的話也很無聊，多半都是田七俠棍法如神、趙大俠仁義雙全之類你捧我我捧你的恭維之詞。

人多，吩咐也多，打賞卻很小氣。
如果咒罵可以傷人的話，這票人今天大概已經被小九殺了幾十次了。

打烊的時候，小九忿忿不平地道：我就是不懂。

小七道：嗯？

小九道：我不懂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是大俠。

小七道：什麼樣的人？

小九道：趨炎附勢、凡事只想到自己、老是要人捧、要人給自己抬轎。

小七笑了笑，道：而且賞得又少。

小九怒道：他奶奶的幾個大俠賞得一個比市場殺豬的老王還少。

小七和小九都笑了。

小七又道：那大俠應該是怎麼樣的人呢？

小九道：那我可說不準了，不過如果我會武功的話，我一定要行俠仗義、鋤強扶弱。

一邊說著一邊便舉起手上的掃把，有模有樣地筆劃起來。

一旁點著收支的孫駝子看見了，大罵道：還不快收拾好了給我滾下去，你們兩個小王八蛋想回家喝西北風是吧？

小九吐了吐舌頭，趕緊繼續收拾著，一邊偷偷回過頭，低聲道：要不是我媽看大夫要錢，鬼才願意待在這個鬼地方給這個鬼駝子使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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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賞得少，也有人賞得多。

最多的一次，是那幾個出身名門公子哥兒。

飛鴻山莊莊主的大少爺、紫金樓的二少爺、福綠鏢局大老板的獨生子和一票錦衣華服的年輕人。很少有人會記得他們叫什麼名字、幹什麼的，大家只知道他們老子是誰。

那次他們來只是為了等人，才坐一會，叫了兩壺酒，見幾個死黨都陸續到了，便勾肩搭背、有說有笑地往城南的煙花樓去了。

走的時候也沒招呼，就在桌上留了二兩銀子。


小七擦著桌子，看見小九又是一臉怨氣，道：又怎麼了？賞得多也不行阿？

小九怒道：這幾個公子哥兒，仗著家裡有錢，便這樣囂張跋扈。

小七道：他們不是打賞了嗎？

小九道：他們打賞只不過是想打發咱們，心裡其實壓根看不起人，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其實還不就靠他老子，他媽的有啥屁用？

小七無奈地笑了笑，忽然想到什麼，道：你注意到跟在這些公子哥兒身後的保鑣了嗎？

小九道：沒有，怎麼了？

小七道：那裡面可都是昔日很有名的刀劍客。

小九道：真的？

小七道：嗯，臉上有疤的那個是“東海霸刀”周武，白髮的那個是“煙霞劍客”唐赴，還
有其他人也都頗有名氣的。

小九道：不會吧，那樣的人怎麼會甘心做這些公子哥兒的保母呢？

小七沒回話，發著呆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九忽然道：你知道他們要去哪嗎？

小七道：不是城南那家妓院嗎？

小九神秘地笑著，道：是沒錯，可你知道他們是去捧誰的場？

小七道：是誰阿？

小九道：我剛才給他們上酒的時候聽到的，他們說是要去找林仙兒。

小七道：林仙兒？那個天下第一美人？

小九道：是阿，自從她進了煙花樓，那兒的生意可好了。

小七道：有傳聞說她就是當年殺人不眨眼的梅花盜，被她害得身敗名裂的男子更是不計其數，怎麼偏偏還是一堆人想見她呢？

小九聳了聳肩，道：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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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起了小雨，孫駝子估計下午不會有客人了，早早小店將打烊。

廚房裡，孫駝子一刀刀地切著菜為明天做準備。

小七提了水，跟在一旁洗著碗。

和性急的小九不一樣，他們兩個一般不太說話的，總是背對著背，各做各的事，即使非要溝通也是幾個簡單的眼神比劃。

有的時候簡直像是在比看誰沉得住氣一樣。

今天小七卻沉不太住氣了。

小七道：掌櫃，你見過林仙兒嗎？

孫駝子愣了一愣，道：問這幹嘛？

小七道：只是好奇。

孫駝子道：不過就是個婊子唄，有啥希奇的。

小七道：那為什麼這麼多人喜歡找她阿？

孫駝子道：都是些心術不正、腦子不對勁的傻子唄，喜歡那種女人的哪個有出息？

小七道：那“飛劍客”也是傻子嗎？

孫駝子又是一愣，道：你說阿飛？

小七道：是阿，掌櫃你認識他是嗎？

孫駝子沒回答，沉吟了好一陣子，手下又切了兩盆菜，才道：不認識，但他那時剛踏入江湖，想必是當時太年輕，難免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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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迷惘了。

當時飛劍客的事蹟已傳遍大街小巷，有人說他一個人一個晚上在西湖殺退了據地為王的毒砂幫，也有人說他在華山之巔，一劍連敗華山九大高手。

小七不懂這樣的英雄豪傑，怎麼可能會為了林仙兒這種女人而傾倒。
即使是因為年輕，為這種女人傾倒的男人，又怎麼會成功了呢？

他實在是很想知道答案。


田七道：小兄弟，你該不會是也被這個女人迷住了吧？你若想立足江湖，首要的就是行正坐端，絕不可和這樣不三不四的人有所牽扯，需知紅顏禍水，有害無益。

趙正義道：田兄不虧為當代大俠，潔身自愛，不與邪魔外道為伍。

田七道：哈哈哈，好說好說。


小七簡直想死，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蠢到問這兩個白痴。

收拾好東西後，向孫駝子告了假，倉皇地逃出了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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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
靄靄白雪中，一個少年正在揮舞著他手中的劍。

他喜歡在雪地裡練劍，因為雪地很安靜、很乾燥，而且不會被打擾。

但他揮得很慢，慢得讓人看了難受。

偏偏遠方的枯松下，就有另一個人在看著他練劍。
這個人臉上有三條刀疤，頭上帶著寬大的斗笠。
他的眼睛是死灰色的，沒有情感，也沒有生命。

看他的樣子，與其說是在“看”少年練劍，倒不如說是在“等”少年練劍。


少年的劍雖然慢，但是很穩定，他每一次揮擊都帶著飽滿的力量，
在漫天飛雪中劃出一道道劍痕，劍氣一走，劍痕立即被前仆後繼的飛雪蓋去，但他絲毫不氣餒，一次一次地反覆把空間劈開。

那是一把不見光華、沉重、烏黑的鐵劍。

嵩陽鐵劍！

揮舞著鐵劍的少年，竟然就是小七。


那枯松下的人，是在等小七向他報仇嗎？
他有信心十年之後小七的鐵劍能夠與他一戰。但是，那麼慢的劍，他能等得到嗎？


有人說江湖不遠，因為人就在江湖，江湖怎麼會遠呢？
對小七來說，江湖卻是越來越遠，越來越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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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九月十五，都會有個人來小店，孫駝子從來也不招呼他，只吩咐小九給上了一大壺酒。那個人什麼事也不做，就是一個人坐在那喝，醉了就趴在桌上睡，醒了就繼續喝。

小七卻對這個人有莫名的好感。

那個人半醉半醒地點了幾個小菜和酒，要小七送到店對面的莊子裡。
那莊子年久失修，已經不如以往了，大門仍留著兩副御筆親書的門聯。

‘一門七進士，父子三探花。’

小七不是第一次送酒菜進來了，對這個地方已經熟悉，他左彎右拐地來到了一個小樓前，正準備開口，小樓的門依呀地一聲打開，一個臉色蒼白，但眼睛明亮且帶著一種絕代風華的冷漠美人已緩緩地走了下來。

那人道：是孫駝子要你送來的吧，一共是多少文錢？

小七道：是小店招待的，不用了。

那人道：真麻煩你了，回頭向你們掌櫃道聲謝。

小七告辭後正要離開，卻忽然一件心事擁上心頭，不由得腳步一頓。

那人見狀，問道：怎麼了小朋友？

小七道：夫人，我有一事想請教。

那人道：你說吧。

小七道：是關於林仙兒的事。

那人苦笑了一笑，道：嗯，她是我的乾妹妹，怎麼了？

小七道：夫人淡雅脫俗、風華絕代，卓而不群是我生平僅見。

那人沒回答，只是苦笑。

小七道：像夫人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和那樣的女人結交呢？

那人沉吟了良久，道：

『
林姑娘其實不是你們說的那麼壞的。
像我這樣沒有能力的女人，從來都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只能夠隨波逐流。

我是認命的了，一生如萍也就如此。
可林妹妹沒有。

她有很大的野心，但是武功強不過男人，所以只好用她擅長的手段來實現。
說起野心，你們男人的野心不是更大嗎？

爭天下第一、爭兵器譜排名。
對你們來說，女人算是什麼呢？
』

小七沒有說話，似乎在細細琢磨那人的話。

那人嘆了一口氣，道：有時候我在想，如果一個人能夠多為自己著想一點，而不是讓世俗的標準決定你該怎麼做，也許會活得更像個人些。

小七聽了，想到那兩人的往事，心中不由得一陣激動。向那人告辭後，便回小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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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店的時候，那怪客已醉倒在地上。

小七將他扶上椅子，把他搖醒。

『喂！醒醒阿！喂！』

那怪客睡眼惺忪地道：嗯？是你阿小兄弟。

小七道：我有事問你。

那怪客笑道：好阿，來陪我喝酒。

小七道：第一，你是不是李尋歡？第二，你是不是在江湖？

那怪客一愣，隨即苦笑道：我情願我不是李尋歡，情願不在江湖。

小七道：如果你情願不是李尋歡，又情願不在江湖，那你為什麼不能帶她走？

那怪客道：嗯？

小七道：難道你其實喜歡做李尋歡？喜歡江湖？喜歡在這個小店喝個爛醉？你說情願不是李尋歡都是放屁？

那怪客這時已清醒，他眼神清澈，呼吸也慢慢恢復正常。

他對小七微笑，眼神像是帶著一種感謝，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小七道：我姓郭，叫小七。

怪客喃喃自語道：嗯，你姓郭。

『郭兄弟，日後希望有機會能夠同你喝酒。』

怪客正要離開，小七卻道：等等，我還有問題想問你。

那怪客道：你是要問阿飛的事是吧？

小七奇道：你怎麼知道？

那怪客笑著往廚房的方向努了努嘴，沒有回答。

這時清晨將至，孫駝子已經熟睡了。


『這是我的想法。』

那怪客道：

『
他原來對“江湖”是有著很大的憧憬的。

但他多半永遠會是個邊緣人，沒有人會在乎。

真實的江湖自私、現實、沒有情義、沒有波折，有的就是你看到的這些討厭的人、討厭的事。

於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很自然就成為他和真實世界的聯繫。

儘管曉得她並不是他心目中的那樣完美，但也許她的美艷、狡詐險惡、多變性、捉摸不定，就是“江湖”最真實的一面。

只要跟她在一起，他就會有危險，就會有人陷害、算計、與他為敵，但他也終於不再孤獨。
』

小七細細思索著怪客的話，道：所以，最後他戰勝了江湖？

那怪客道：更正確的說，他是戰勝了自己。他明白了他一直追求的東西，其實並不存在，只是自己幫自己所建築的框架而已，再沒有任何意義。

小七笑道：那你呢？

那怪客轉身離開了小店，他已經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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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去過那裡的，
找了個棲身之所，
傷痕累累地逃了出來。

還沒去過的，
有的用著自己的想像建構出江湖的樣子，
有的窩在家業裡、活在女人堆、活在過去的風光。

但是再也沒有人，還有著踏入江湖的勇氣。



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你也想跟著她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