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醒:eseng原创,非理性码字,你懂的。)
  一
  手贱,没忍住又撸了一本书。
  这本书的名字叫《1958年水稻丰产经验》。
  很薄的一本小册子,算上封面和封底,一共也才59页。
  1958年12月第1 版,1959年3月上海第2次印刷。我拿在手上的已经是1959年的版本了,印数10001-50000,看来当年销量蛮好啊。
  小册子是农业部粮食作物生产局编的,农业出版社出版,新华书店发行,中华书局上海印刷厂印刷。编排质量实在欠佳,字号太小,字体也不对,像我这样的四眼仔看得眼睛很难受。粗糙的纸张就更不用说了,对于65年前的旧书,也不能有啥奢求。  书里面,各个地方在搞大跃进,大放卫星,到处是一片丰产增收的喜人盛况。
  现实中,大饥荒啊!死很多人的那种灾啊。
  问题是,这本用来擦屁股绝对沾得满手粪汁的垃圾定价0.30元。在当年,那个饿殍遍野的时代,可以足足买到3斤白花花的大米啊。
  印象中,《三少爷的剑》里阿吉有句台词说:“你若没有疯,怎么会到这里来卖糖炒栗子?这里的人穷得连饭都吃不起。”
  我的疑问是,当年的牛马穷得连茶叶蛋都吃不起,这一小册能抵3斤大米的大作都卖给了谁?而且一卖就是好几万册?
  我看到白纸黑字的满纸荒唐言摆在面前,然后想象那个反差感爆表的魔幻时代,那么远,却又这么近。
  于是,我陷入了沉思:历史是什么?
  二
  将时间拨回到上世纪50年代末,地点为宝岛台湾。
  那个时候的宝岛,正开始从农业经济转型,出口型工业化浪潮席卷而来,经济开始突飞猛进,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盛景。
  1958年、1959年的古龙,仅仅20岁出头的年纪,已经老成到直接掐断了心中的纯文学梦:如果继续写纯文学下去,恐怕连饭都吃不上,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古龙是挨过饿的人,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日子,古龙有着刻骨铭心的领悟。
  既然阳春白雪端不住,那就下里巴人撸起来:既然武侠小说市场一片欣欣向荣的大好景象,那就迎合大众,投其所好,写通俗武侠小说好了。从替前辈们捉刀代笔开始入门,然后模仿大佬们的风格码自己的故事。
  很快,在1960年,作为行动派的古龙出版了自己的武侠小说处女作:《苍穹神剑》,正式以武侠小说作家的身份出道了。
  一年以后,古龙出版了《残金缺玉》。这是古龙的第一部在报刊上连载的武侠作品。
  两年以后,古龙写出《护花铃》。书中的“冷血妃子”梅吟雪,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悲剧女性,一直让很多人念念不忘。
  三年以后,古龙写出《大旗英雄传》。书中的“铁血公子”铁中棠,被誉为古龙笔下的天字第一号公子,力压“踏月公子”和“探花公子”,天下第一,是真正的初代版侠客,谓之“侠宗”。
  四年以后,古龙写出《浣花洗剑录》。这是古龙武侠小说创作承上启下的一部,尽管烂尾了,但这是古龙彻底摆脱传统武侠小说的束缚,真正开启古龙武侠新世界的源点。
  五年以后,古龙写出《武林外史》。书中的“天下第一名侠”沈浪是古龙塑造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浪子,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主角。此后,古龙的浪子系列成为古龙武侠小说的排面。
  六年以后,古龙写出《绝代双骄》。这是古龙单个故事中篇幅最长的一部武侠小说,也是古龙所写的打怪升级流的巅峰之作。这明明是一个悲剧故事,却完全可以当成喜剧来看。而且至此后,古龙再也不写少侠的成长史了。
  七年以后,古龙写出了楚留香。人间不见楚留香,古龙花了七年的时间,就登顶武侠的高峰,达到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境界。
  至此,奋笔不辍的古龙,也才29岁,30岁不到,终于超越了成百上千的前辈们,独占鳌头,成为台湾武侠小说的领军人物。
  三
  关于武侠小说,易中天先生在不同的场合,反反复复讲过国人的三个梦——
  第一个叫圣君梦。就是希望有个好皇帝,爱心福利多发些,这样日子就好过一些。但皇帝是世袭的,出来的是明君还是昏君,只能听天由命。
  第二个叫清官梦。就是希望有个好官,苛捐杂税少收点,这样还能吃上几顿饱饭。但官员是上面派下来的,只需要对上负责,对下是否体贴和善,底层的牛马说了不算。
  第三个叫侠客梦。就是希望有个行侠仗义的侠客,能跳将出来伸张正义、惩恶锄奸、替天行道。
  只是掐指一算,历史上的明君,屈指可数;历史上的清官,寥寥无几。在圣君梦和清官梦相继破产之后,就去做侠客梦了。
  易中天先生最后说:“侠客梦要是也破产了就干嘛呢?——读武侠小说。”
  对于易中天先生最后这句总结,我持不同意见。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侠客梦还没有破产,才去读武侠小说。
  如果侠客梦都没有了,要么彻底躺平摆烂,哀莫大于心死;要么振臂一呼,揭竿而起,终究还得靠自己。
  想想看,什么样的人才会做这样的三个梦呢?
  蜉蝣?蝼蚁?牛马?还是天龙人?
  四
  “我靠一支笔,得到了一切,连不该有的我都有了。”
  这是古龙说过的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古龙已经做到了笔杆子牛马的天花板级别。
  功成名就的古龙,不再为了一日三餐而烦恼,衣食无忧之下,其实还有着更大的梦想:努力要使武侠小说更具有文学味,努力要使武侠小说得到主流文学的认同。
  于是,肺癌晚期的探花郎李寻欢出现了,癫痫重症患者刀神傅红雪出现了,自虐型人格的剑神谢晓峰出现了,强迫症晚期患者赵无忌出现了……
  作为新派武侠的开拓者,古龙不断试错,努力尝试,力求打破传统武侠的囹圄,不断求新求变,让垂垂老矣的武侠展现出新的活力和风采,使得老旧牙的武侠更具现代性和文学性,从而提升了武侠小说的级别。
  相较于传统,这其中最核心的区别在于,古龙更关心个体牛马的存在困境。
  别看古龙笔下的英雄人物表面上看起来风流潇洒,实际上,这些主角们根本就不是社会的中流砥柱,而是边缘人,美其名曰:“浪子。”
  比如盗帅楚留香和大盗萧十一郎,这两位大侠可是盗贼啊。在传统的三百六十行里,这个身份排名第三百五十位,正儿八经的社会底层职业。像《水浒传》中的鼓上蚤时迁,就是因为这个身份才在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中位列倒数第二,妥妥地被人看不起。楚留香再帅、再香,萧十一郎再大度、再大义,本质还是盗贼,还得被人看扁。与萧十一郎的躲匿、隐忍不同,楚留香张扬、高调,出行要么宝马香车,要么豪华游轮,喝的是进口美酒,陪伴在身边的女子都是才艺兼备的美人。这些与低阶身份存在极大反差的行径背后反映了当事人怎样的心理状况呢?会不会是古龙自身某种人格缺陷的一种映射?
  比如最强复仇者傅红雪,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人,自小就忍辱负重,苦练刀技,以求寻得真相,手刃仇人,结果呢?傅红雪只是被太子换成的狸猫,只是一枚棋子,却背负着本不属于他的血海深仇。这是命运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吗?
  比如战无不胜的三少爷谢晓峰,明明已经站在人生的顶峰了,成为所有江湖人羡慕妒忌恨的偶像,为什么他要自甘堕落地去隐性埋名成为没用的阿吉?实际上,所谓的武林世家,本质上也就是官方默许存在的黑道,一旦家族出不了能扛事的领头羊,没落衰败得极快。
  比如大风堂少主赵无忌,黑道出身,自幼在打打杀杀的环境中长大,稍有不慎,就小命不保,长不大才是正常的;而活得越久,责任越大,压力越大。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逼迫自己保持高度神经紧绷,长年累月地靠强撑生存下来,人的精神状态就算不崩溃,也处于随时崩盘的亚健康状态。问题呢,作为整个社团的希望,赵无忌不仅无处可逃,而且反而要深入虎穴,将自己先置于死地才可能后生?这样的牛马人生,有多少人羡慕?
  比如很多人羡慕的李探花,书香门第,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真正的天龙人啊。问题是,李探花不爱书香爱刀光剑影啊,主动放弃了人上人的好日子,然后浪荡江湖,过起了刀口舔血的生活。离开了那个天龙人平台,李寻欢就像游荡在浅水中的神龙,受到各种小鱼小虾的欺辱。当底层社会的残酷生存真相暴露在面前,李寻欢是如何在想呢?
  都说武侠小说是成人年的童话,这是针对的传统武侠小说,因为传统武侠小说就是奶头乐一样的精神鸦片,让人爽起来,让人嗨起来,让人飞起来的啊。
  但古龙的武侠小说是成人年的暗黑童话,明面上看起来好像挺爽的,实际上仔细一琢磨,根本不是爽文啊,太暗黑了,太压抑了,太悲剧了。
  本质上来说,古龙的武侠小说,尤其是成熟期的作品,也可以说是披着武侠外衣的严肃文学。
  问题是,古龙并没有真正严肃对待,导致经常将一个绝佳的故事写崩。就算是古龙的那些代表作,看起来像是一袭华美的袍子,实际上面爬满了虱子,内里更是千疮百孔。这很真实,一如他自己的人生。
  五
  很多人看不下去古龙的武侠小说,这蛮正常的。
  作为普通的牛马,生活已经够苦逼的了,去看武侠小说,不就是为了暂时逃离压抑的现实,在一马平川的武侠江湖中快意恩仇,获得些许快感和慰藉吗?
  而作为看严肃文学的高知,武侠小说真的上不了台面。鉴于国内文学圈现状,捧高武侠小说的那撮人,十有八九都在摸鱼混日子,正事不去干,堆粪养蛆最积极,而且玩出了花,玩出了优越感。
  而还有武侠梦的牛马,可能才是古龙武侠小说的真正受众。
  所谓武侠,“武”是手段,“侠”才是本质。
  侠以武犯禁。行侠仗义,通过武力来打破规则,为不公正发声出头。
  春秋战国时期的墨侠,团体行为,分工协作,以“兼爱”为道义核心,以“非攻”为行事准则,俨然就是实践版乌托邦,绝非空想。
  但在封建专制的铁腕统治下,任何可能威胁皇权存在的团体或组织,都会受到强有力的压制或打击,是不允许存在或发展的。
  所以,曾经风云一时的墨侠很自然就消失了。
  至于单独行动的游侠或者其它委身于人的侠客,小打小闹可以,但如果想玩大点,在强大的专制铁拳下,无疑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遥想一下社会的发展历程,从贵族社会到门阀社会,再到士绅社会,最后再进化为原子化社会,对集权的威胁力量不断被分化和弱化,最后貌似没有啥能威胁了,实则每位牛马都成为了暗雷,草木皆兵之下,更是潜流暗涌,危机四伏。
  而所谓武侠梦,则是普通牛马对传统侠客精神的向往,对自由和正义的追求。
  无论在怎样的社会,怎样的时代,武侠梦都存在着,只是更多的时候,势单力薄的个体牛马为了明哲保身,不让其轻易显山露水出来。
  六
  终于有一天,武侠死了。
  当“不要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的语录响彻大地之时,武侠就算没死,也缺了胳膊,或者少了条腿。因为“武”没有了。
  当“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这句话横空出世之时,犹如霹雳惊雷,炸飞了延苟残喘的武侠。仅存的“侠”也如灰飞烟灭般消失了。
  武侠终于死了。
  但热血难凉啊。
  当“他的软肋,其实是他的儿子”这句冷言冷语冷不防轻飘飘地飘出口之时,热血陡然寒化至冰,心都凉透了,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
  当秋色不再恬静,当春色染上罪名,一切都变得动听,一切都觉得痛惜,不要医我的病症,顺着我天性完成我生命。
  当冷空气南下,昼夜温差极大之时,我看到光明磊落的段正淳在光天化日之下成为敏感词,我听说例无虚发的李探花李寻欢在暗无天日的暗网里兴风作浪,然后想像这个反差感爆表的魔幻时代,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于是,我又陷入了沉思:武侠是什么?
  七
  再将时间拨回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地点为香港。
  1959年4月1日,《武侠世界》杂志创刊。
  1959年5月20日,《明报》创刊。在这一天,有一对20岁出头的青年男女手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又手牵手经过路边一个报摊,随手买走了一份《明报》创刊号。
  在1959年底,这个24岁的男青年收到《明报》创刊人的邀请,成为《明报》的撰稿人。他就是倪匡。
  而倪匡的第一篇武侠小说《瑿红印》,实际刊载于1959年10月24日的《真报》副刊。
  倪匡在《明报》上发表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作品是《罗浮潜龙传》,连载时间为1960年4月1日至8月30日。
  倪匡的科幻小说卫斯理系列中的第一部作品叫《钻石花》,于1963年3月11日至7月21日在《明报》连载。
  作为笔杆子牛马界最知名的快枪手,倪匡既写武侠小说,又写科幻小说,还写剧本,其它杂七杂八的内容都写,只要能嫌钱,倪匡就去写。
  如果武侠小说死了?倪匡式的科幻小说是否就是另一条出路?
  问题是,科幻是科幻,武侠是武侠。
  侠以武犯禁,如果武被禁了,武侠以何种方式才能再次回春?
  实际上,古龙的遗作大武侠系列就是一次并不成功的尝试。不光与“武”的关系不大,与“侠”的关系也微乎其微了。
  至于其它的修仙类武侠、玄幻类武侠,确实是有一些人一直在不停尝试,但也只是偶尔回光返照了一下。
  武侠可以没有“武”,农业时代里的“武”才有用武之地。工业时代更讲“法”,完全可以用“法”代替“武”,继续行侠仗义啊。走侦探悬疑的路子,可能还真是一条路。
  至于后工业时代,赛博朋克那一套,分明就是倪匡主导的科幻武侠啊。
  兜兜转转一圈后,还是回到倪匡身上。
  倪匡的科幻,融合了传统的武侠,现代的侦探和悬疑,以及未来的科幻,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宇宙体系,算得上是极具开创性的新科幻武侠。
  如果以后能出现学识比古龙和倪匡更广博的天才,能够将古今中外的各类知识融会贯通,或许才能看到武侠小说复兴的希望。
  更重要的一点是,武侠小说的兴衰实际跟社会的经济发展规律密不可分。
  比如在社会经济发展的上升期,各种社会矛盾还处于无序的混沌阶段,武侠梦还在,那武侠小说就有市场。比如港台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及大陆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都是经济发展正迅猛的阶段,才是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
  如果经济下行,社会矛盾固化并激化乃至恶化,武侠梦没有了,武侠小说就没有市场了。一如当下。
  等待新的经济康波周期的来临,武侠小说还是有希望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eseng于2025年10月4日